姬喵:金庸,余光中和you know who
文 | 姬轩亦
从去年到今年是后三十年(编者按:后三十年指1978-2008)大佬不断去世的时间,这个时候写悼词是非常合适的。笔者和绝大部分读者,应该都是在后三十年中前期接受基础教育的,所有人都对这个时代的文化色彩记忆犹新,而2018年的初冬,伴随朋友圈铺天盖地的悼念,这个时代终于结束了。
有意思的是,后三十年的文化符号大佬们大部分不是大陆人,或者,不想当大陆人。就像本文标题列举的三位作古的人物,金庸,余光中和you know who,他们从去年七月到今年依次死去,唯一的共同点无非是反共而已。
所以,值得一写,不好意思,后三十年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精神偶像,或者说替代朝廷提供精神社保的慈善家都巴不得朝廷赶快完蛋,好让殖民者,国民党或者社民党取而代之。朝廷却自己心虚,明里暗里允许这些慈善家布道。一代人,或者说两代人,就是在这种奇怪的时代氛围里成长起来的,故而扭曲才是这一代人的共性,清醒和残酷反而不常见——没办法,由时代赋予的气质是摆脱不掉的,正确的做法是学会如何去识别和挣脱他。
第一位去世的,名字需要打马赛克的大佬,代表着民运分子的后继无人,这是后三十年的第一层传统,虽然这一层传统完全是不可理喻的,但是他合情合理地存在了三十年,并且持续性地禁锢着七零后这一代人。这一层传统从政治的角度来说,是试图实现军队强人+财阀代理人组成的文官政府,在中国走土耳其和俄罗斯已经走不下去的那条路,或者说,走智利的那条路,这帮人幸亏没有成功,否则,可以去查一查智利左派的下场。这一层传统居然构成了共和国第二阶段的精神,那么必须毫不犹豫地说,问题就在二零一三年以前的上层结构里。好在叙利亚,利比亚,加上现在的土耳其,这一层传统的真相已经暴露了,号召力基本上消失了。那么这一层传统的代言人最终去世,是一件非常天人感应的事情,后三十年完蛋了,祭司们自然也不需要了。
第二位大佬的去世代表着更有趣的一些东西,看起来,余光中是绝对的深蓝,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度时必然出现的那种文化保守派,是冷雨中默念乡愁的文艺老年。但我们知道,农业帝国转型成工业国家的这一条最大的歧路,就是法西斯道路,是封建地主使用工业方式改造暴力机器和政治机器,却舍不得改造自己和不可能改造自己的结果,国民党右派本质上就是这么一帮人,这一条路没有走通,意味着中国还是一个伟大的文明,还是具备着普世帝国和天下观念的前途的世界,那么,去年余光中这一死,伴随着后三十年时期的结束,也是理所应当的。
第三位大佬的社会影响力更加深远,即最近去世的金庸先生。如果说,You konw who的影响力只限于对政治感兴趣的知识分子,余光中的影响力仅限于对历史,诗歌有情怀的知识分子的话,金庸的影响力是灌注到社会基层的,是农民伯伯和工人叔叔也愿意看的。虽然金庸1991年还满怀信心地认为能够看到本朝的垮台,政治上极其不正确,但是这份影响力值得尊重。所以也更值得往细里说一说他代表着的后三十年的第三层传统。
梳理一下,后三十年的第一层传统是披着改良主义外衣的颠覆,指向的不妙前途是一种叫做右翼监国之下的民主制度的东西,这东西和英美传统的最大区别在于实现不了真正的文官统治和法律专断,军队必须随时准备下场自己玩,下场失败就会出现埃尔多安这种苏丹,好在他们失败了。
后三十年的第二层传统是一种叫做极右法西斯的东西,这东西最初是某些人看日本军国主义禁片走火入魔的产物,后三十年空气放松之后和台湾岛上残存的本土右翼分子相结合,好在他们在1949年就已经失败了。
那么,第三层传统是什么呢?
第三层传统是已经死亡的,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真正的第三华夏的思想框架,即宋朝到清朝的这一波儒家地主精英治国+群氓游民底层结社+关外野蛮人最后兜底这么一套东西。这一套东西的社会影响力才是最大的,动员能力才是最广的,因为刚刚进入工业时代的中国人是没有什么历史可以借鉴的,第三华夏的不能用的所有传统随时可能借尸还魂,这也是金庸小说的影响力为什么最大最广的原因——无他,缺乏工业时代和理性教育的人民,包括十八岁以前的那代人天然会喜欢这一套叙事。
理解了这个东西,你才能明白,为什么除了越女剑之外,所有的金庸故事都发生在宋朝之后。无他,这段历史才是金庸可以借用其家族传统来表述的东西,汉唐的东西则不能,你不能指望第三华夏的地主阶级能够理解秦汉士大夫和隋唐门第,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也没有先进的考古学去复原那个时代。
好在后三十年终究结束了,这第三层传统最终将不复存在,金庸的封笔是明智的,因为生产方式已经变了。新的少年看的都是一种叫做爽文的东西,穿越者和出身微末的主角追求的永远不可能是第三华夏的士大夫价值观了。金庸的小说从民族大义开始,最终陷入笑傲江湖的权力漩涡和鹿鼎记的身份虚无主义,这其实就是第三华夏的汉族士大夫的心灵蜕变史,无非是,这样的心灵蜕变是不舒服的,是不情愿的。类似的文法,一种别扭而虚伪的精神流感,是那个时代的通病,比如,《上下五千年》里把史可法的死亡写的气势磅礴,但事实上史可法本身在南明起了多少好作用,爱好读史的朋友们一定是懂的。
我其实挺喜欢金庸笔下那个世界的别扭感,成吉思汗是一代豪杰,但是你侵略大宋,必须和你势不两立,李自成是不好的,崇祯是不好的,清朝虽然不好但是坐稳了,那么,道不行还可以泛舟江海。蒙古人驱逐了,大都城里换了个汉人天子,却不是你的公子,那也没什么,只要你朱元璋做个好皇帝。就是这么别扭,但是这种别扭不错——
你以为金庸笔下的男主人公都是人生赢家,那不过是你的错觉——他们试图捍卫的一切都失败了,都没有了,郭靖的襄阳没有了,明教最终成了非法结社组织,神雕侠侣绝迹江湖,郭襄峨眉山出家,令狐冲的华山派也最终死的没几个人了。所有的故事内核,都是这种悲剧,事业上的虚无只能用良辰美眷来安慰,除非你是韦小宝,并没有什么想要捍卫的东西,那么,你还可以活的不错——但一个人没有宏大叙事的想象,这是更深的悲剧,悲惨到只能笑着说出来。
但是,毕竟有人长大了,这些陪着你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去世了,你需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西方特别好的幻境破灭了,民国无限美的传言被打破了,封建社会的仁义礼智信,到头来无非是百年国耻的起源,和第三华夏的那些“无法兼济天下,无非退隐写书”的先辈不同,想要在这个时代活下来,就必须获得超越的力量,王阳明和曾国藩都是不够的。所以,在这特殊的一年,还是需要引用另一个人对金庸的评价:
“他的令狐冲最终也没有什么用处。”
是的,独善其身最终并没有什么用。新的世界是不存在一个可以退出的安乐国的,并不存在。笑傲江湖本质上讲了一个试图颠覆秩序的所有人都会失败,维护秩序的老狐狸不可撼动的残酷故事,任我行死于胜利的巅峰,东方不败死于自己的妇人之仁,向问天一直活着,保持着沉默,任盈盈只想离开,冲虚和方正笑着,见证了左冷禅和岳不群最终的同归于尽。一开始,面对这种世界的时候,你想要做的只是活下来,但你最后一定会发现,只是活下来,毫无意义。
这是对中国和后三十年影响最深的,第三层传统,和前两者不同,这一层传统根深蒂固,却需要我们用尽一切力量去超越他。金庸用爱情和家族的归属感勉强冲淡了理想主义和家国天下层面的失败,
但如果工业化进程正在碾碎所有传统的家庭和家族呢?那么,没有退路的你会怎么做?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其实也没有关系,毕竟,硬币已经扔出去了,而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灭亡。天人感应并不是随便说说的,真正能够标记一个时代的结束的,一定是这个时代核心人物的去世。我并没有把李敖列在这里,因为他自己一个人算是一派,代表不了任何人,也激励不了任何人。另外一位算是余英时吧,他的日子也不多了。他的影响力仅存于海外和大陆一部分知识分子之中,所以也没有什么需要写的。
就是这样。
看着沉溺在尘世中的男女,天上的神灵会露出微笑。
那万里阴霾中的一点烛火,是天使引导亡者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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